[原创]叫魂儿

叫魂儿

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还有没有听说过“叫魂儿”的，我对于“叫魂儿”的印象还是在什么都不懂，并且老是追问这是什么，那是什么，“魂儿”又是什么的年纪，那时候我们那儿人人都知道“叫魂儿”，大凡小孩子磕着碰着，受了惊吓，或者病了总不见好，老人家们就一定会语气凝重地说，这孩子怕是掉了魂儿咧，须得给他叫回来才好。孩子的娘听了，也就一定会惴惴不安地等到天黑透了，才拿着孩子的衣服到大门外，殷切切地叫魂去。

我娘就笃信“叫魂儿”的神效，所以我大哥、二哥和姐姐都是在她那细细柔柔的轻唤声中平平安安地长大，平平安安地成家立业的。我从小生性顽劣，总是喜欢天天都闹出点事情，不是捅了漏子，就是伤了自己，于是“叫魂儿”更是如家常便饭一般。记得每次我淘气受了伤，我娘总是瞪起眼睛责骂一番，但现在想来更象是心疼的数落，有时扬起巴掌象是要打，又总是轻轻落下抚摸我的伤处，流下心疼的眼泪来。而每次也总忘不了在吃过晚饭后催我早早睡下，看看天黑透了，门外渐渐没了声音，便拿起我的小袄，领子朝上抱着—表示抱着我—默默地到大门外，为我叫魂儿去。

每次我娘一转身，我就从被子里探出头来，望着她掂着脚走出去。而每次看到的都是我娘一只手紧紧搂着我的小袄，一只手扶一下乌黑光滑的门框，迈过门槛时似乎摇晃了一下，又似乎没有，门口昏黄的灯光把她瘦小的身躯放大成一个高大的影子投在墙上，随着马灯的晃动，来回飘动几下，就很快消失了。

我小心地屏着呼吸，听着我娘“嗒嗒”的脚步声突然停住，随后屋里没了一点儿声音，一种神秘的感觉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滋生。然后便听见我娘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我的乳名，说回来吧，回来吧，我终于忍不住一骨碌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跳起来，掂着脚尖蹭到门边儿，手扒着门框，向外望去—我娘，她那孱弱多病的身躯正迎着强劲刺骨的北风，努力地前倾着，头发在风中不停地凌乱地舞动，她那压低了的沙哑而充满虔诚的呼唤声，在风中忽远忽近，我看见她把我的小袄紧紧贴在胸前，紧紧地，好象我那跑掉了的“魂儿”已经乖乖地回来，并且已钻到那小袄中去了。

当我娘紧紧地抱着我的小袄回屋时，我已经飞快地蹦到炕上，钻进被窝了，从门缝钻进来的寒风早把我冻得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了。

我娘带着一股凉凉的风，把怀里的小袄紧紧地捂在我的被子上，再在我耳边轻唤我的名子，左边三次，右边三次，我娘的气息热乎乎地喷在我耳朵里，我就痒得要笑，强憋，又终于憋不住用鼻子笑出声儿来，我娘嗔怪地在我的光脑壳上拍一下，说，快睡，我就笑得更欢了……

那情那景，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，沉淀在我记忆的最深处，却又时时泛起来，重显在眼前，让我永远不能忘记。直到现在说起童年，最清晰的还是那昏黄的灯光和那细细柔柔的叫魂儿声。

可是后来我长大了，上了不少年的学，自以为学到了很多知识，懂得了很多道理，竟用一个叫“迷信”的词儿，否定了我娘讲过的曾最早打开我幻想的大门的神话故事，当然地也拒绝了我娘一直仍想为我做的诸如“叫魂儿”之类的一切事情，而这些似乎也成了我和我娘之间看不见的越筑越高的隔墙。记得那几年，我娘添了许多白发。

直到后来我毕业分配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，也离开了牵着我衣袖抹眼泪的娘。在异地他乡，年少轻狂的我终于不可避免地开始屡受挫折，每当象儿时受了惊吓那样不知所措的时候，才又怪怪地想到，人难道真有个隐藏得很深很深的魂灵，并且比这个可见的躯壳更敏感，更卑怯，稍一惊吓就不知躲到哪里，就找不到家，非要等到最亲最近的人千呼万唤，才肯回来扑到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吗？

再后来四处漂泊，每当身心疲惫，在一个人的夜里竟仿佛听到自己的啜泣，我突然害怕起来，怕真有一天我的胆小叛逆的魂儿真的离我而去，不知道还有谁能为我唤会来。

惶惶之中，我仿佛看到一个伫立于凛冽寒风中的消瘦的身影，那愈搂愈紧的小夹袄，那被风刀年肆虐抽打的虔诚的脸颊和那丝丝飞舞的乱发！刹那间我感到有种被压抑的情感在努力冲破层层包裹的外壳，终于熔岩浆般地喷涌出来。我在那时才终于感悟了那包蕴于粗糙干裂的手指的抚摩下，包蕴于那被北风撕扯传递的沙哑的呼唤声中，包蕴于安详沉默却始终殷切注视的目光中的至深、至厚的亲情和希望。

而在这许多年后，我娘的头发已从花白到银白，我有时就想到，我娘辛苦一生，不知受过多少委屈，多少伤害，又可曾有人为她叫过魂儿呢，那淤积了一生的酸楚，可还有人抚慰得了吗。

那天我带着儿子回家，我娘很高兴，忙这忙那，我姐说，这两天娘的失眠病又犯了，我说，娘，早点歇着吧，今天晚上我给您叫叫魂儿，病就好了。我分明看见，我娘的眼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，我娘别过了头，说，这傻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