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对我说，他约好的不能来，因为今天他的朋友车祸去世。他说他接到电话要疯掉了，因为这几天还在一起喝酒，说音乐。他设定了自动回复，无论什么话，都在第一时间回答： 怎能忘记 你在身旁 几度欢乐 几度忧伤
我不能答，连不想到要说慰解的话。两天前好友一条短信，用这样不含感情的陈述句告诉我他的父亲去世。我想到古人痛失爱子，悲苦欲绝，反转而冷冷地指着骂道：“譬如当初没你！”不了解的人以为他是彻悟了，只有相知的人才明白他实在是哀伤到了极至。
我慢慢地写一条短信：那不过是我们最终都会去的地方，不过早晚。轮回后也许是我们的孩子，养育之恩换了一种方式回报。你不应悲伤，父亲的灵魂将因你的坚强而欢喜。
事实上，我不信轮回。我甚至认为在肉身死亡后灵魂随之消散。不管生前曾多么睿智，多么深邃。无论我们有多么重视精神而轻视物质，事实上物质是组成我们的全部成分。
词说“漫说道，身在情长在，纵无身，哪便忘情？”写得很美，很动人，但是无身，情便无寄凭，只能流离失所如荒野孤魂。我不是长情的人，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没有永恒。人们动不动便来说海枯石烂，须知海与石的变故亦时时在发生。人所相较自身，以为长久的事物，仍这样薄脆如鸡蛋壳，那人又何足凭。
本来是清浅或闲淡地过一世便是了，只等于一笔天赐的奖金，捡来的，花费几时算几时。可惜人偏偏要用情。莫说生身之父母，血脉相连的亲戚，便是同一个院子，同一间教室，这样的缘分，亦要念念不忘。大起来，一见即如故，要息息相关，又或者恋爱，竟是情深入骨。这种种皆是再危险不过，本来背了自己已经沉重，把这许多喜忧累累压到肩上，竟是不堪载负。有什么话讲呢？便是用一支笔，久了亦生情，丢了要心痛，养一只动物，死了，失魂落魄。大至一个地方，并不限于故乡，小至一朵花，皆要牵欢系愁。人不顾自己的须臾即逝，要这样执著地用情，想来是有以卵击石的苦楚。
我一直相信，儒、道、佛便皆是在这样无助的心态下产生的。人们发觉自身无可倚赖，遂指望于一种更强大的力量。佛家的四大皆空有这样虚无，道家的逍遥避世亦只是理想。儒在执拗地坚持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，它并非最苦，最苦的还是佛家的悲天悯人。一己之苦难已经足够难堪，还要承担旁人与天下的苦难，这巨大的渊数不是平常人所能够安排。
我喜爱佛家的“缘”。一切皆有定数，像命中注定的配额。缘来是际遇，无须受宠若惊，缘灭是已用尽，亦犯不着啼哭哀求。留不得，留得也应无益。人生在世，立德立功立言，皆非我所企望，若是必得给怠慢的态度一个光鲜借口，可拎出道家“清静无为”的思想。我的诚意与正心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安详。我对世无补，亦对世人无侵犯。
人说每一片叶子都不相同，事实上树是可以失去任何一片叶子的。
像一个盛美的宴会，你来赴，人们固然欢喜，主宾相聚，言笑晏晏；你退场，不要希冀这个宴会将因你的离去而沉寂。多的是酒水，多的是蛋糕，多的是衣香鬓影。
我的热情是难得来赴宴，所呈现的新鲜与欢乐；我的淡漠是深知是宴就必定会散。
已知既定的结局，那么万花丛中过，片叶不沾身，可是好的？我却不想。“太上忘情”，是道家的最高境界罢？化心为石，万事过身一如水过石无痕。因情是修行的魔障。分明做不到的事，怎可企望？况且心像一块石头，又不可补天，那也无意义。再说，还有水滴石穿这回事。真是煎熬。从逍遥游而升天道，这已经是仙家的梦想了。
晋朝王衍死了儿子，他悲不自胜。他的好朋友山涛去看他，说何必如此。他回答说： “圣人忘情，最下不及于情。然则情之所钟，正在我辈。”
无情何必生斯世，有好终须累此身。种种皆梳理过，没有一个法子可以想。人的自私其实是自我保护，不应受指责，我们的苦总是因为我们爱别人太多。孩子病了，朋友受伤，父母老迈，爱人离去，天灾人祸不断、世人忧患流离……如仅仅爱自己，这一切烦恼尽可以免掉。生离死别，这一巨大的魔掌亦可以轻松逃过。那么惟一的苦便是自身的消亡，而自身既消亡是觉不到苦的。
情之所钟，正在我辈。情既深，譬如剪指甲剪到最贴，无论做什么事，都是痛。牵心挂肚，肠一日而九回。一切美好的皆要疼惜，要印入心里去，可是风摧的正是秀木，好的偏不久长。渐渐的转之淡薄，像草色遥看。一日看尽长安花，绝不留连。与人相敬，却不垄断。那么好，我只看看，可以不要。仿佛能承受失去任何事物，且不收藏。于物轻掷，一切皆身外，亦不掠夺。及时地品尝，不期望外力来代为保管。
对于失去至亲的朋友，我只淡淡地说：你还有我。我心里补充：我并没有答应你我会一直陪着你。事实上，谁也无权许下这样轻狂的诺言，即使它有一霎的温暖。我们能有一段时间并肩同行，这样就已经很好了。
我们可以眷恋，但不要贪婪。请相信过世的人自身并没有痛苦，这痛苦只在怀念的人身上。这怀念能不能是这样，只反复地重温甜美时光。它也许短，也许长，但它是确实存在过的。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我们的，就连我们自己，也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，对于这样菲微的配置，而能得到过这样一段相守的时光，就足够我们对造物正式致谢了。且将旧来意，怜取眼前人，去珍重现有的，爱身边的人，并重视自身的健康。
| 
发表于 2005-7-17 20:39
|